三年前,宏印法师的《妙云集宗趣窥探》说∶“我积多年的见闻,总觉得这些人的批评,抓不住印公导师的思想核心是什麽,换句话说,他们不知《妙云集》到底是在传递什麽讯息”!最近,圣严法师在《印顺长老的佛学思想》中说∶ “他的著作太多,涉及范围太广,因此使得他的弟子们无以为继,也使他的读者们无法辨识他究竟属於哪一宗派”。二位所说,都是很正确的!我在修学佛法的过程中,本着一项信念,不断的探究,从全体佛法中,抉择出我所要弘扬的法门;涉及的范围广了些,我所要弘扬的宗趣,反而使读者迷惘了!其实我的思想,在民国三十一年所写的《印度之佛教》「自序」,就说得很明白∶“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朴,宏传中期佛教之行解(梵化之机应慎),摄取後期佛教之确当者,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”!我不是复古的,也决不是创新的,是主张不违反佛法的本质,从适应现实中,振兴纯正的佛法。所以三十八年完成的《佛法概论》「自序」就这样说∶“深深的觉得,初期佛法的时代适应性,是不能充分表达释尊真谛的。大乘佛法的应运而兴,┅┅确有他独到的长处。┅┅宏通佛法,不应为旧有的方便所拘蔽,应使佛法从新的适应中开展。┅┅著重於旧有的抉发,希望能刺透两边(不偏於大小,而能通於大小),让佛法在这人生正道中,逐渐能取得新的方便适应而发扬起来”!──这是我所深信的,也就是我所要弘扬的佛法。
佛法与现实佛教界有距离是一向存在於内心的问题。而佛法的渐失本真,在
印度由来已久,而且越到後来越严重。所以不能不将心力放在印度佛教的探究上。
我在佛法的探求中,直觉得佛法常说的大悲济世,六度的首重布施,物质的、精
神的利济精神与中国佛教界是不相吻合的。读到《增壹阿含经》所说∶“诸佛皆
出人间,终不在天上成佛也”。回想到普陀山阅藏时,读到《阿含经》与各部广
《律》,有现实人间的亲切感、真实感,而不是部分大乘经那样,表现於信仰与
理想之中,而深信佛法是“佛在人间”,“以人类为本”的佛法。时治唯识学,探
其源于《阿含经》,读得“诸佛皆出人间,终不在天上成佛也”,有所入。释尊之
为教,有十方世界而详此土,立三世而重现在,志度一切有情而特以人类为本。
释尊之本教,初不与末流之圆融者同,动言十方世界一切有情也,吾为之喜极而
泣。也就决定了探求印度佛法的立场与目标,如《印度之佛教》「自序」所说∶
“深信佛教於长期之发展中,必有以流变而失真者。探其宗本,明其流变,抉择
而洗链之,愿自治印度佛教始。察思想之所自来,动机之所出,於身心国家实益
之所在,不为华饰之辩论所蒙蔽,愿本此意以治印度之佛教”。使佛法能成为适
应时代,有益人类身心的“人类为本”的佛法。
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研究,我是“为佛法而研究”,不是为研究而研究的。史
的研究不是为了考证,应有探索佛陀本怀的动机。它的最后目的,在发现演变中
的共通点与发展中的因果递嬗,去把握佛教的核心,把它的真义开发出来。我的
研究态度与方法,民国四十二年底,表示在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一文中。我是以
佛法最普遍的法则,作为研究佛法(存在於人间的史实、文字、制度)的方法,
主要是“诸行无常,诸法无我,涅槃寂静”。“涅槃寂静”,为研究佛法者的究
极理想。“诸行无常”,“从佛法演化的见地中,去发现佛法真义的健全与正常
的适应”。“诸法无我”中,人无我是∶“在佛法的研究中,就是不固执自我的
成见,不预存一成见去研究”。法无我是∶一切都是“在展转相依相拒中,成为
现实的一切。所以一切法无我,唯是相依相成的众缘和合的存在”。也就因此,
要从“自他缘成”,“总别相关”,“错综离合”中去理解。这样“研究的方法,
研究的成果,才不会是变了质的违反佛法的佛法”。要重视其宗教性,重於求真
实,应有以古为鉴的实际意义,真正的佛学研究者,要有深彻的反省的勇气,探
求佛法的真实而求所以适应,使佛法有利於人类,永为众生作依怙。我是在这样
的信念、态度、理想下,从事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研究。大抵欲简别馀宗,必须善
知自他宗,故在《妙云集》上编,曾有三系经论之讲记,以明确了知三宗义理之
各有差别,立论方便不同。晚年作品,自史实演化之观点,从大乘佛法兴起之因
缘,兴起以後之发展,进展为如来藏佛性──妙有说;从部派思想之分化,以上
观佛法之初期意义。澄其流,正其源,以佛法本义为核心,摄取发展中之种种胜
义,以期更适应人心,而跳出神(天)化之旧径。此为余之思想,但从事而未能
完成也!
现在世界各地所传的佛法,目标与修行、仪式有相当大的差距,但大体的说,
都是从印度传来,因时地演化而形成的。印度的佛教,从西元前五世纪,释尊成
佛说法而开始,流传到西元十二世纪而灭亡。千七百年(大概的说千五百年)的
印度佛教,我在《印度之佛教》中,分为五个时期∶一、声闻为本之解脱同归;
二、菩萨倾向之声闻分流;三、菩萨为本之大小兼畅;四、如来为本之菩萨分流;
五、如来为本之佛梵一如。这五期中,一、三、五,表示了声闻、菩萨、如来为
主的,也就是修声闻行,修菩萨行,修如来行,有显著不同特色的三大类型;第
二与第四期,表示了由前期而演化到後期的发展过程。在《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
书与论师之研究》「自序」,又以“佛法”,“大乘佛法”,“秘密大乘佛法”三期来
统摄印度佛教。“佛法”中,含摄了五期的初期与二期,也就是一般所说“原始
佛教”与“部派佛教”。“大乘佛法”中,含摄了五期的第三与第四期,我通常
称之为“初期大乘”与“後期大乘”。约义理说,“初期大乘”是一切皆空说,“後
期大乘”是万法唯心说。“秘密大乘佛法”有显著的特色,所以别立为一类。性
空中心的经论,虽说以大乘为主的,但却是大小共行的。“通教三乘,但为菩萨”,
是时代的特征。这大小共行的见解就是承认小果的究竟;在这点上,龙树也说不
能因《法华》的孤证而说二乘决定成佛。这大小共行也贯彻在悟解的法性中,三
乘同学般若,三乘同见法空,小乘的智断是菩萨的无生法忍。这与小乘学者的三
乘同见无我而证一灭有关,灼然无疑。
九世纪印度教大成,真常论者代替性空大乘,而成为时代的主流。一方面,它
受了性空论者法法皆真、法法本净思想的启发;缘起性空的见地,不能适合时代
(印度教复兴时代)的根机,于是乎展开了万有本真常净的实在论。佛性、如来
藏、圆觉、常住真心、大般涅槃的思想,雄据了法界的最高峰。它是涅槃寂静的
开显,真常论的发扬,达到一切众生成佛――一乘的结论。秘密佛教与真常论缔
结不解缘,在真常本净的理论上发达起来。发达到几乎与印度教浑然一体的地步。
念佛(天)三昧,欲为方便,印度群神无不是佛菩萨的化身。不过,圆融广大,
并不能拯救印度佛教;十四世纪时,前弥曼萨派的鸠摩利罗,后弥曼萨派的商竭
罗等,鼓吹吠檀多哲学,而佛教也就一蹶不振,日趋灭亡。
《智论》、《成唯识论》、《起信论》是华文大乘论的精髓,代表大乘法门的三
个体系。龙树的《大智度论》与《十住毗婆沙论》,洋洋钜制,根本而详备的龙
树学是华文佛教无上的光荣!传译者罗什三藏不朽的功绩,使吾人生起无限的敬
意。建立圣教的基本法则,彼此之间虽在互相否认,但佛教史上,确有这三个体
系,这可以拿后期佛教的三大派作一例证。无著师资是无常论的,依《摄大乘论》
看,一切法不出三性(染净),依他起是染净的中心,一方面“是无所有非真实
义显现所依”,一方面是“若无依他性,圆成实亦无”。依他起是虚妄生灭法,染
妄的阿赖耶识是其中最根本的,称为“所知依”。从这生灭无常的中心出发,无
自性空是不能安立染净因果的;这从《瑜伽》的破“恶取空”,到《成唯识论》
的破“执遣相空理为究竟者”,是一贯的见解。染净因果要在生灭上建立,种子
六义中的“刹那灭”,不但否认真常是杂染因,也不许它是清净因。清辨月称他
们是性空者,是中期大乘的复兴,不妨从龙树论去看。“以有空故,一切法得成”,
揭出了基本的特点。如一法有毫厘许的自性,它就无须乎因缘;有自性的东西,
彼此隔别,也不能成立前后的联系;所以要无自性的生灭才能相续,“虽空亦不
断,相续亦非常”,这是空的无常论。“离三解脱门,无道无果”;“无所得故,能
动能出”;一切法空,所以正见性空就得解脱出离。“心行既灭,言语亦断,不生
不灭,法如涅槃”,这是空的真常论。不许空,无常是断灭的邪见;常心不变,
不过是梵王(就是梵天)的旧说而已。龙树抨击非无自性的无常与真常,也够
明显了。《起信论》是真常论,但否认他的很多,不妨根据经典来解说:“如来藏
是依,是持,是建立,依如来藏故有生死,依如来藏证得涅槃”。如来藏是常住
不变的,清净周遍的,依真常建立一切,已非常明显。与这如来藏不异不离的有
那非刹那灭的无漏习气,就是称性无为功德。这如来藏与无漏习气的融然一体,
成为厌苦求乐的根本动力,也就是离染所显的真常法身。同时,它也是离异的刹
那有漏习气的依止,这本净的真相与客尘的业相,在不思议的交织之下,展开了
虚妄变幻的生死。真常的如来藏,是轮转中的受苦受乐者,它“譬如伎儿,变现
诸趣”。这与瑜伽派的妄心为依止,与有漏习气无异无杂,无漏习气(也不是无
为非刹那)反而依附赖耶,转了个一百八十度角。无常论者,虽想用“迷悟依”
一句话,把他拉在自己的体系里。但总觉得有点奇突,于是乎有人说“楞伽体用
未明”。其实《楞伽》等别有体系,根本的见解,无常生灭是不能建立一切。“譬
如破瓶不作瓶事,譬如焦种不作芽事,如是若阴界入性已灭今灭当灭,自心妄想
见,无因故”。为什么要依如来藏呢?“其余诸识有生有灭,意意识等念念有七”;
这刹那生灭的“七识,不流转,不受苦乐,非涅槃因”。所以,不成为流转中的
受苦乐者,只因它念念生灭。所以依“离无常过”的清净如来藏,才能建立轮转
生死。(《大乘起信论》是有宗,是妙有的唯心论。印度的大乘,依循佛法的空义
正轨,即重视“非有非无”的双非句;而中国学者,每重视“亦有亦无”的综合
句,即使说双非,也还是如此。如天台家说:“言在双非,即在双即”)。
三期佛教与三大系的开展,不出缘起三法印的解说;因时众的需要或观点的
偏重,成为不同的体系。从说教的立场说,众生根机无量,绝不能用机械划一的
方法去摄受,所以经上说:“如来不得作一定说”。探索三大思想系的教典,性
空论到底是正确而深刻的。在虚妄唯心者所依的《解深密经》,它本身就表示这
个见解:五事具足的利根,它无须解深密。五事不具足的钝根,或者怀疑否认,
或者颠倒乱说,于是不得不作浅显明了的解说。它的分离俗有,与龙树“为初学
者作差别说”的见解,完全一致。真实唯心是方便假说的,《楞伽经》不曾这样
说吗?“若说真实者,心即无真实,言心起众相,为化诸愚夫”。龙树说:对治
境实心虚(唯物论)的妄执,所以说唯心,这确定了唯心在佛教中的价值。
从佛教思想开展中去研究,更使我们理解性空的深刻正确,这不妨从三法印
去观察。“诸行无常印”,在初期佛教中,或觉得刹那生灭不能说明业果的相续与
缚脱间的联系;它们要求用中之体、动中之静。中期佛教的性空论者,建立起无
性从缘起的如幻生灭论。“虽空亦不断,相续亦不常,业报果不失,是名佛所说”,
才给它完全解决。一切皆空的雷音,震动了法界!谈到“诸法无我印”,无我无我
所或空无我,根本佛教早已明确的宣说,并把它规定为从凡入圣的必经之道。初
期佛教中,有多种不同的见解。有时用“观空”,所认识的一切,只是能知的影
像;它不但不能空心,还从二元论的见地,在认识界的背后,主张有一一法的自
体。他们的内心,总觉得非有点实在才行。这一点实在,就是神的别名。性空者
理会到一一人的自我(灵魂),全宇宙的创造主,一一法的真实体,全宇宙的实
体,这一切从同一根源出发,一切是“神我”的别名。唯有在性空论中,才能圆
见诸法无我的真义,佛法不共世间的特色。性空论者看来,有为无为都是缘起性
空的,达到空无我的最高峰。从“涅槃寂静印”来看:涅槃是圣者的圣境,本不
必多说;如从名相上去推论,完全落在拟议中。一切有者,分离了生灭与不生灭,
灰身灭智,使涅槃枯寂得一无生气。大众系中,像多闻分别部,主张“道通无为”,
积极的大涅槃,又转上常乐我净,佛寿无量。中期的性空论者,在通达法性空中,
才打破了闷葫芦,唯有在涅槃如幻如化的正见中,才能体会融然空寂的圣境。这
“法相如涅槃”的名言,后期佛教的真常论,把它看为真常不空的万有实体,于
是要“离远离幻”,到离无可离了。这一点,妄心论者也得跟它走。拟议圣境的
风尚,在中国盛极一时。探索佛教思想的关要,性空者的最为深刻正确,可说明
白如绘。
我想再作一个简单忠实的评判:诸行无常是偏于有为的;它的困难在转染成
净,引发无漏,是它最脆弱的一环。涅槃寂静是偏于无为的;它的困难在依真起
妄,不生不灭的真常,怎样的成为幻象的本质?唯有诸法无我,才遍通一切,“生
灭即不生灭”,无性的生灭与无性的常寂,在一切皆空中,达到“世间与涅槃,
无毫厘差别”的结论。
三法印与一实相印的关系如何?在性空论者的见地,象龙树菩萨说:三法印
即是一实相印。如果无常不合实相就不成其为印了。不过,初期似乎多说三法印;
后期多说一实相印。唯有在中期佛教中,才能一以贯之,没有离一实相的三法印,
也没有离三法印的一实相。因人的根性不同,故通达真理的过程也有点不同。声
闻乘依无常、无我而体证涅槃。大乘菩萨,只一“空”字就把三法印统摄起来。
大乘学者,立足于空相应的缘起,所以知:一切法是千变万化的幻有,没有不变
性的东西,没有常性可得,则知“诸行无常”。这是从“否定不变性”而说即是
空。一切法是相互依存、众缘假合的,故没有独存性的东西,则知“诸法无我”。
这是从“否定独存性”而说即是空;涅槃,即生灭自性不可得,没有实生实灭的
东西,从“否定实在性”而说即是空。三法印从否定方面说,即是显示空义,所
以,无常性、无我性、无生性,即同一空性。空,不离因果事物而显;空即是一
切法的无常变化、无我不实、自性寂灭。《智论》说:“观无常即是观空因缘,如
观色念念无常,即知为空。空即是无生无灭。无生无灭及生灭,其实是一,说有
广略”。一实相印贯穿三法印。只不过小乘多说三法印,大乘多说一实相(空)
印而已,在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差别的。因为真理不应该有两样,也不可能有两样。
在“大乘佛法”中,我在三十年所写的《法海探珍》中,说到了三系∶“性空唯名”,“虚妄唯识”,“真常唯心”,後来也称之为三论。“後期大乘”是 真常本有的“如来藏,我,自性清净心”,与说一切法自性空的“初期大乘”,都是起源於南印度而流传北方的。西元三、四世纪间兴起的“虚妄唯识论”,却是渊源於北方的。真常──“如来藏,我,自性清净心”法门,融摄“虚妄唯识”而大成於中(南)印度,完成“真常唯心论”的思想系(如《楞伽》与《密严经》),所以叙列这样的次第三系。向後看,“真常唯心”是佛德本有论,正是“秘密大乘”的理论基础∶众生本有如来功德,才有成立即生成――“易行乘”的可能。第五期的“梵佛一如”,应改正为“天佛一如”。因为“秘密大乘”所重的,不是离欲的梵行,而是欲界的忉利天,四大王众天式的“具贪行”。而且,“天”可以含摄一切天,所以改名为“天佛一如”,要更为恰当些。
我分「大乘佛法」为三系∶性空唯名,虚妄唯识,真常唯心,与太虚大师
所判的法性空慧宗,法相唯识宗,法界圆觉宗──三宗的次第相同。
印度佛教的兴起、发展又衰落,正如人的一生,自童真、少壮而衰老。童真,充满活力,是可称赞的,但童真而进入壮年,不是更有意义吗?壮年而不知珍摄,转眼衰老了。老年经验多,知识丰富,表示成熟吗?也可能表示接近衰亡。所以我不说愈古愈真,更不同情於愈後愈圆满、愈究竟的见解。在印度佛教兴灭的过程中,固然有外来的因素,但发展与衰落,应有佛教自身内在的主因,正如老人的终於死亡,主因是身心的日渐老化一样。所以我尊重童真般的“佛法”,也赞扬少壮般的初期的“大乘佛法”,而作出∶“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朴,宏阐中期佛法之行解(梵化之机应慎),摄取後期佛教之确当者,庶足以复兴佛教”的结论。
什么是“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”?佛弟子所应特别重视的,是一切佛法的根源,释尊的教诫,早期集成的圣典――《阿含》与《律》《毗尼》。在《阿含》与《律》中,佛、法、僧――三宝是朴质而亲切的。“佛”是印度伽毗罗卫的王子,经出家,修行而成佛,说法、入涅槃,有印度的史迹可考。《增一阿含经》说:“诸佛皆出人间,终不在天上成佛也”。佛不是天神、天使,是在人间修行成佛的;也只有生在人间,才能受持佛法,体悟真理(法)而得正觉的自在解脱,所以说:“人身难得”。“佛出人间”,佛的教化,是现实人间,自觉觉他的大道,所以佛法是“人间佛教”,而不应该鬼化、神化的。不过在佛法的长期流传中,由于“佛涅槃后,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”,不免渐渐的理想化、神化,而失去了“如来两足(人)尊”的特色!依正确的知见而修行,才能达成众苦的解脱。这是解脱者所必修的,所以称为“古仙人道”,离此是没有解脱的。佛法在中国,说圆说妙,说心说性,学佛者必备的正常经济生活,是很难听得到的了!依正见而起正思维、正语、正业、正命,正念,然后“自净其心”,定慧相应而发无漏慧,所以在五根(信、精进、念、定、慧)中,佛说慧――般若如房屋的栋梁一样,是在先的,也是最后的。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,依正见而起信,不是神教式的信心第一。依慧而修定,定是方便,所以也不是神教那样的重禅定,而眩惑于定境的神秘现象。佛弟子多数是不得根本定的,没有神通,但以“法住智”而究竟解脱,这不是眩惑神秘者所能理解的。有正见的,不占卜,不持咒,不护摩(火供),佛法是这样的纯正!正见――如实知见的是缘起――“法”的又一义。世间的一切苦迫依众生、人类而有(依人而有家庭、社会、国家等),佛法是直从现实身心去了解一切,知道身心、自他、物我,一切是相依的,依因缘而存在。在相依而有的身心延续中,没有不变的――非常;没有安稳的――苦;没有自在的(自己作主而支配其他)――无我。世间是这样的,而众生、人不能正确理解缘起(无明),对自己、他人(他众生)、外物,都不能正见而起染着(爱)。以无明、染爱而有造作(业),因行业而有苦果。三世的生死不已是这样,现生对自体(身心)与外境也是这样,成为众生无可奈何的大苦。知道“苦”的原因所在“集”(无明与爱等烦恼),那就从缘起的“此生故彼生”,理解“此灭故彼灭”,也就是以缘起正见而除无明,不再执着常、乐、我我所了,染爱业不起了。这样,现生是不为外境(及过去熏染的)所干扰而解脱自在,死后是因灭而果不起而契入“寂灭”――不能说是有是无,只能从一切苦灭而名为涅槃,涅槃是无上法。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,以解脱生(老病)死为目标的。这是印度当时的思想主流,但佛如实知缘起而大觉,不同于其它的神教。这是佛法的本源,正确、正常而又是究竟的正觉。修学佛法的,是不应迷失这一不共世间的特质!
什么是“宏传中期佛教之行解”?中期是“大乘法”的兴起,是菩萨行为本而通于根本佛法的。依涅槃而开展为“一切法不生”,“一切法空”说。涅槃是最甚深的,当然可说是第一义悉檀,但重点的开展,显然存在“对治”的特性。“佛法”依缘起为本,阐明四谛、三宝、世出世法。在佛法流传中,显然是异说纷纭,佛教界形成异论互诤的局面。大乘从高层次――涅槃超越的立场,扫荡一切又融摄一切,所以说:“一切法正,一切法邪”(龙树说:“愚者谓为乖错,智者得般若波罗蜜故,入三种法门无所碍”,也就是这个意思)。佛说缘起,涅槃是缘起的寂灭,是不离缘起的“此无故彼无”而契入的。在佛法流传中,倾向于世间与涅槃――有为与无为的对立,所以大乘说“色(等五蕴)即是空,空即是色(等)”,说示世间实相。空性与缘起不二,而所以是空的理由,是“非常非灭故。何以故?性自尔”,这是本性空。“非常非灭”也就是缘起。《般若经》深义,一切法如幻如化,涅槃也如幻如化。这一“世间即涅槃”的大乘法,如不知立教的理趣,会引起偏差的。龙树作《中论》,依大乘法,贯通《阿含》的中道缘起,说不生不灭、不常不断(非常非灭)、不一不异、不来不出的八不缘起。一切法空,而从“无我无我所”契入法性,与释尊本教相同。一切法依缘起而善巧成立,特别说明《阿含》常说的十二缘起。在龙树的《智度论》中,说道缘起的一切法相,大体与说一切有部说相近(但不是实有而是幻有了)。“三法印即一实相印”,依根性而有巧拙的差别:这是“通”与《阿含》及初期大乘经的!
什么是“梵化之机应慎”?梵化,应改为天化,也就是低级天的鬼神化。西元前五0年,到西元二00年,“佛法”发展而进入“初期大乘”时代。由于“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”,理想化的、信仰的成分加深,与印度神教自然的多了一分共同性。一、文殊是舍利弗与梵天的合化,普贤是目楗连与帝释的合化,成为如来(新)的二大胁侍。取象湿婆天(在色究竟天),有圆满的毗卢遮那佛。魔王、龙王、夜叉王、紧那罗王等低级天神,都以大菩萨的姿态,出现在大乘经中,虽然所说的,都是发菩提心,悲智相应的菩萨行,却驾临人间的圣者,大有人间修行,不如鬼神――天的意趣。无数神天,成为华严法会的大菩萨,而夜叉菩萨――执金刚神,地位比十地菩萨还高。这表示了重天神而轻人间的心声,是值得人间佛弟子注意的!二、神教的咒术等也出现于大乘经中,主要是为了护法,但为了护持佛法,诵咒来求护持,这与“佛法”中自动来护法不同,而有祈求的一意义。神教的他力护持,在佛法中发展起来。三、“念佛”“念菩萨”、“念法”法门,或是往生他方净土,或是能得现生利益――消灾、治病、延寿等。求得现生利益,与低级的神教、巫术相近。“大乘佛法”普及了,而信行却更低级了!“初期大乘”的神化部分,如看作《长阿含经》那样是“世界悉檀”、“吉祥悦意”,那大可作会心的微笑。如受到“方便”法门功德无边(佛经的常例,越是方便,越是功德不可思议)的眩惑,顺着世俗心而发展,那是会迷失“佛在人间”,人间大乘正行而流入歧途的。
什么是“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”?如“后期大乘”的如来藏、佛性、我,经说还是修菩萨行的。如知道这是“各各为人生善悉檀”,能顺应世间人心,激发人发菩提心,学修菩萨行,那就是方便了。如说如来藏、佛性是(真)我,用来引人向佛,再使他们知道:“开引计我诸外道故,说如来藏,当依无我如来之藏”;“佛性者非我也,为众生故说名为我”,那就可以进一步而引入佛法正义了。只是信如来藏我的,随顺世俗心想,以为这才是究竟的,这可就失去“方便”的妙用,而引起负面作用了!又如“虚妄唯识论”的《瑜伽师地论》等,通用三乘的境、行、果,“摄事分”还是《杂阿含经》“修多罗”的本母呢!无著世亲的唯识学,也还是依无常生灭,说“分别自性缘起”(称十二缘起为“爱非爱缘起”)。这是说一切有部、经部而来的,重于“果从因生”的缘起论。如知道这是为五事不具者所作的显了解说,那与龙树的中道八不的缘起论,有相互增明的作用了。古代经纶,解理明行,只要确立不神化的“人间佛教”的原则,多有可以采用的。人的根性不一,如经说的“异欲,异解,异忍”,佛法是以不同的方法――世界、对治、为人、第一义悉檀,而引向佛法,向声闻,向佛的解脱道而进修的。这是我所认为是能契合佛法,不违现代的佛法。末法时期,应该修依人乘而趣大乘行,没有经说的依据,不易为一般信徒所接受。反而有的正在宣扬:称名念佛,是末法时期的唯一法门呢!所以,我要从佛教思想的演化中,探求人间佛教的依据。台、贤、禅、净(本是“初期大乘”的方便道)的思想,依印度佛教思想史来看,是属于“后期大乘”的。这一思想在中国,它有三义:一、“理论的特色是至圆”;二、“方法的特色是至简”;三、“修证的特色是至顿”。在信心深切的修学者,没有不是急求成就的。“一生取办”、“三生圆证”、“直指人心见性成佛”、“立地成佛”或“临终往生净土”,就大大的传扬起来。真正的大乘精神,如弥勒的“不修(深)禅定,不断(尽)烦恼”,从广修利他的菩萨行中去成佛的法门,在“至圆”、“至简”、“至顿”的传统思想下,是不可能发扬的。中国佛教自以为最上乘,他修的也正是最上乘呢!迟一些的“秘密大乘”,老实的以菩萨行为迂缓,而开展即身成佛的“易行乘”,可说是这一思想的最后一着。我从印度佛教思想中,发见这一大乘思想的逆流――佛德本具(本来是佛等)论,所以断然的赞同“佛法”与“大乘佛法”的初期行解。佛法本是人间的,容许印度群神的存在,只是为了减少弘传的阻力,而印度群神,表示了尊敬与护法的真诚。“大乘佛法”,由于理想的佛陀多少神化了,天(鬼神)菩萨也出现了,发展到印度的群神,与神教的行为、仪式,都与佛法融合,这是人间佛教的大障碍。所以,我在《佛在人间》一文中说:“佛陀怎样被升到天上,我们还得照样欢迎到人间。人间佛教的信仰者,不是人间,就是天上,此外没有你模棱两可的余地”!
“佛法”,“大乘佛法”的初期与後期,“秘密大乘佛法”,印度先後传出的教
典,都说这是甚深的,了义的,究竟的。总之,每一时代的教典,都自称为最甚
深、最究竟的。到底哪些教典是最甚深的,那就在信解者的理解不同了。先从修
证的“正法”来说∶“佛法”中,缘起是甚深的,以法性、法住、法界、(真)
如、不变易性来表示他;又说涅槃是最甚深的。“要先知法住(知缘起),後知涅
槃”,所以佛弟子是观缘起的无常、苦、无我我所──空,能断烦恼而证究竟涅
槃。初期大乘的《大般若经》,与文殊相关的多数教典,“以真如为定量”,“皆
依胜义”的。不分别、了解、观察缘起,而直观一切法的但名无实,而修证一切
法空,一切法皆如,一切法不可得,一切法无生。《摩诃般若波罗蜜经》明确的
说∶“深奥处者,空是其义,┅┅(真)如、法性‘界’、实际、涅槃,如是等
法,是为深奥义”。空(性、真)如等种种名字,无非涅槃的异名。涅槃最甚深,
本是“佛法”所说的,但“皆依胜义”──无蕴、处、界,无善无恶,无凡无圣,
无修无证,一切法空的深义,一般人是容易误解的,所以《般若经》说∶“为久
学者,说生灭、不生灭如化”。说一切法如幻化,涅槃也如幻化,如幻如化(依
龙树论)是譬喻空的。这是《般若经》的深义,是久学者所能信解修证的。又说
“为新发意菩萨故,分别生灭者如化,不生不灭者不如化”,那就近於“佛法”
说缘起如化,涅槃不如化了。《般若经》的深义,是容易引起误解的,所以西元
二、三世纪间,代表“初期大乘”的龙树论,依《般若经》的一切法空与但名无
实,会通了“佛法”的缘起中道,而说“因缘所生(缘起)法,我说即是空(性),
亦为是假名,亦是中道义”。并且说 ∶“若不依俗谛,不得第一义”,回归於“先
知法住,後知涅槃”──“佛法”的立场。由於缘起而有,是如幻如化都无自性
的,所以缘起即空。而“以有空义故,一切法得成”,正由於一切法空,所以依
缘起而成立一切。《法华经》也说 ∶“诸法从本来,常自寂灭相”;“诸法常无
性,佛种从缘起”。空寂与缘起的统一(大乘是世间即涅槃的),龙树成立了“中
观”的“性空唯名论”,可说通於“佛法”而又彰显“为久学者说”的甚深义。
《般若》等经中,“若诸有情已种上品善根(一),已清净障(二),已成熟相续
(三),已多修胜解(四),已能积集上品福智资粮(五),彼若听闻如是法已,
┅┅依此通达善修习故,速疾能证最极究竟”。为五事具足者说,能信解、通达、
修证的,就是《般若经》的“为久学者说”。但五事不具足的根机,对深奥义引
起的问题不少。依《解深密经》说∶有的不能了解,有的误解(空)是什麽都没
有,有的进而反对大乘。因此,《解深密经》依三性来作显了的解说∶一切法空,
是约遍计所执自性说的;依他起自性 ──缘起法是有的;圆成实自性──空性、
法界等,因空所显是有而不是没有的。这样的解说──“了义说”,那些五事不
具的,也能信修大乘佛法了。这一解说,与《般若经》的“为初发意(心)者说”
是大致相同的。《大般涅槃经》“师子吼品”说∶五百位梵志,不能信受佛说的“无
我”。经上说∶“我常宣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,佛性者岂非我耶”?梵志们听说
有我,就发菩提心了。其实,“佛性者实非我也,为众生故说名为我”。融“「虚
妄唯识”的《楞伽经》也这样说∶“为断愚夫畏无我句,开引计我诸外道故,说
如来藏。┅┅当依无我如来之藏”。
再从方便来说∶“佛法”──缘起甚深,涅槃更甚深,解脱生死,真是谈
何容易!这不是容易成就的,所以释尊有不想说法的传说。佛到底慈悲说法了,
有好多人从佛出家,也有广大的在家信众,但解脱的到底是少数。为了化导大众,
种善根而渐渐的引向解脱(不一定在今生),在正常的八正道外,别有适应信强
慧弱(主要为在家)的六念法门──念佛,念法,念僧,念戒,念施,念天。(心)
念自己归信的三宝功德,念自己持行的戒德,念自己所作的布施功德,念(自己
所能得的)天界的庄严。在忧愁,恐怖,特别是濒临病重的死亡边缘,如修六念,
可以心无怖畏而得内心的平安。这有点近於一般宗教,但不是祈求他力的救护。
修念佛等方便,如与慧相应,那信增上人也可能证果,这就是“四证净”。由於
“佛涅槃後,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”,发展为“大乘佛法”。“初期大乘”,念佛
有了非常的发展,如《法华经》说∶“更以异方便,助显第一义”。“异方便”
是特殊的方便∶“念佛”的因行而形成菩萨的六度大行;念佛而造佛舍利塔,(西
元一世纪起)造佛像,供养、礼拜佛塔与佛像;称念佛名,都是成佛的特别方便
(释尊时代是没有的)。伟大的菩萨六度大行,要久劫修行,这是怯劣根性所难
以奉行的,所以有“往生净土”的“易行道”;通於一切净土,而往生西方阿弥
陀佛净土,受到大乘佛教界的尊重。还有,在十方现在一切佛前,礼拜、忏悔、
劝请、随喜、回向等,也是为怯劣根性说的,如信愿坚固,可以引入正常的菩萨
道。以上所说的念佛法门,是一般(可浅可深)的,重要的是“观想念佛”。由
於那时的佛像流行,念佛的都念佛的相好庄严。观佛身相而成就的是般舟(一切
佛现在前立)三昧。依此念佛三昧的定境,而理会出“是心作佛”,“三界唯心”
(“虚妄唯识论”者的唯识说,也是从定境而理解出来的)。到了“後期大乘”,
说一切众生本有如来藏,我,自性清净心,也就是本有如来德性,於是修念佛观
的,不但观外在的佛,更观自身是佛。“秘密大乘佛法”,是从“易行道”来的“易
行乘”,认为历劫修菩萨行成佛,未免太迂缓了,於是观佛身,佛土,佛财,佛
业(称为“天瑜伽”),而求即生成佛。成佛为唯一目标,“度众生”,等成了佛
再说。
人菩萨行――人间佛教的开展,是适合现代的,但也可能引起副作用。我以
为,佛法有不共一般神教的特效,是应该确认肯定的。记得二十年前,有人问我:
为什么泰、锡等小乘佛教区,异教徒不容易发展,而大乘佛教徒却容易改信异
教?我当时只叹息而无辞以对。这应该与佛法的宽容特性有关,但释尊的原始佛
法,宽容是有原则的。如不否认印度的群神,而人间胜过天上,出家众是不会礼
拜群神的,反而为天神所礼敬;“佛法”是彻底否弃了占卜、咒术、护摩、祈求――
印度神教(也是一般低级)的宗教行仪。大乘佛教的无限宽容性(印度佛教老化
的主因)发展到一切都是方便,终于天佛不二。
中国佛教的理论,真是圆融深妙极了,但如应用到现实,那会出现怎样的情
景?近代太虚大师是特长于融会贯通的!三十年发起组织“太虚大师学生会”,会
员的资格是:返俗的也好,加入异教的也好,“去陕北”的也好。在大师的意境
中,“夜叉、罗刹亦有其用处”,后来,学生会没有进行。会员这样的杂滥不纯,
如真的进行活动,夜叉、罗刹(如黑社会一样)会对佛教引起怎样的负面作用?
大乘佛法的宽容性,在有利于大乘流通的要求下,种种“方便”渐渐融摄进来,
终于到达“天佛一如”的境界。我不反对方便,方便是不可能没有的,但方便有
时空的适应性,也应有初期大乘“正直舍方便”的精神。如虚大师在《我怎样判
摄一切佛法》中说到:“到了这时候,依天乘行果(天国土的净土,天色身的密
宗)是要被谤为迷信神权的,不唯不是方便,而反成为障碍了”!虚大师长于圆
融,而能放下方便,突显适应现代的“人生佛教”,可说是稀有稀有!但对读者
来说,大师心目中的“人生佛教”,总不免为圆融所累!
现在的台湾,“人生佛教”、“人间佛教”、“人乘佛教”似乎渐渐兴起来,但
适应时代方便的多,契合佛法如实的少,本质上还是“天佛一如”。“人生”、“人
间”、“人乘”的宣扬者,不也有人提倡“显密圆融吗”?如果对佛法没有见地,
以搞活动为目的,那是庸俗化而已,这里不必多说。重要的,有的以为“佛法”
是解脱道,道德意识等于还在萌芽;道德意识是菩萨道,又觉得与解脱道不能合
一,这是漠视般若与大悲相应的经说。有不用佛教术语来弘扬佛法的构思,发展
的倾向似乎有一定的思想,而表现出来,却又是与神道都是无碍的共存,还是
无所不可的圆融者。有的提倡“人间佛教”,而对佛法与异教(佛与神),表现出
宽容而可以相通的态度。一般的发展倾向,近于印度晚期佛教的“天佛一如”,
中国晚期佛教“三教同源”的现代化。为达成个己的意愿,或许是可能成功的,
但对佛法的纯正化、现代化,不一定有前途,反而有引起印度佛教末后一着(为
神教侵蚀而消灭)的隐忧。真正的人菩萨行,要认清佛法不共世界的特性,而“适
应今时今地今人的实际需要”。
以成佛为理想,修慈悲利他的菩萨道,到底要经历多少时间才能成佛,这是
一般所要论到的问题。或说三大阿僧祗劫,或说四大阿僧祗劫,或说七大阿僧祗
劫,或说无量阿僧祗劫;或说一生取办,即生成佛等,可说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
人心是矛盾的,说容易成佛,会觉得佛菩萨不够伟大;如说久劫修成呢,又觉得
太难,不敢发心修学,所以经中要说些随机的方便。其实菩萨真正发大心的,是
不会计较这些的,只知道理想要崇高,行践要从平实处作起。“随分随力”,尽力
而行。修行渐深渐广,那就在“因果必然”的深信中,只知耕耘,不问收获,功
到自然成就的。如悲愿深而得无生忍,那就体悟不落时空数量的涅槃甚深,还说
什么久成、速成呢?印度佛教早期的论师,以有限量心论菩萨道,所以为龙树所
呵责:“佛言无量阿僧祗劫作功德,欲度众生,何以故言三阿僧祗劫?三阿僧祗
劫有量有限”《大智度论》!“大乘佛法”后期,又觉得太久了,所以有速疾成佛
说。太虚大师曾提出:“本人在佛法中的意趣,一、非研究佛书之学者;二、不
为专承一宗之徒裔;三、无求即时成佛之贪心;四、为学菩萨发心而修学者。愿
以凡夫之身,学菩萨发心修行。”想即生成佛,急到连菩萨行也不要了,真是颠
倒!虚大师在佛法中的意趣,可说是人间佛教、人菩萨行的最佳指南!
发心利他,不应忽略自己身心的净化,否则“未能自度,焉能度人”?所以,
为了要利益众生,一定要广学一切,净化身心(如发愿服务人群,而在学校中努
力学习一样);广学一切,只是为了众生,不为自己利益着想,以悲心而学,那
所作世间的正业就是菩萨行。少壮的青年,渐演化为社会中心,所以要重视青年
的佛教。这不是说老人不能学菩萨行,而是说应该重视少壮的归信。适应少壮的
佛教,必然的重于利他。人菩萨行的大乘法是适应少壮唯一契机的法门。修菩萨
行的,应该作利益人类的事业,传播法音,在不离世事,不离众生的原则下,净
化自己,觉悟自己。菩萨行应以信、智、悲为心要,依此而修有利于他的,一切
都是菩萨行。“人间佛教”是重于人菩萨行的,但对“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”,
或者会觉得离奇的。一般称根本佛教为小乘,想象为(出家的)隐遁独善,缺少
慈悲心的,怎么能作为“人间佛教”――人菩萨的根本?不知佛法本来无所谓大
小,大乘于小乘,是在佛教发展中形成的,“小乘”是指责对方的名词。释尊弘
传的佛法,适应当时的社会风尚,以出家(沙门)弟子为重心,但也有在家弟子。
出家与在家弟子,都是修解脱行的,以解脱为终极目标,而解脱心与利他的心行
是并不相碍的。伟大而究竟的无量三昧,要通过无我的解脱道,才能有忘我为人
的最高道德。菩萨六度、四摄的大行是在“一切法不生”、“一切法空”、“以无所
得为方便”(空慧)而进行的。不离“佛法”的解脱道――般若,只是悲心要强
些,多为众生着想,不急求速证而已。发大菩提心,先要信解佛陀的崇高伟大,
这不要凭传说、凭想象,最好从释迦牟尼佛的一代化迹中,理解而深信佛功德的
伟大而引发大心。
菩萨在坚定菩提,长养慈悲心,胜解缘起空性的正见中,净化身心,日渐进
步。这不是说要自己解脱了,成了大菩萨,成了佛再来利他,而是在自身的进修
中,“随分随力”的从事利他,不断进修,自身的福德、智慧渐大,利他的力量
也越大,这是初学菩萨行者应有的认识。所谓钝根(现在盲目的学者,称为利根)
者,几乎从来没有积集功德(悲事),忽略利他而急求自证的习气异常强。因种
过少分智慧,见佛发菩提心,但厌离的劣慧,使他立刻失败。那中根者,多少积
集智慧功德;发心以后,他理解事实,采取任重致远的中道行,不敢急求自证。
悲心一天天的深切,功德也渐广大,智慧也同时深入,坦然前进,完成最高的目
的。“从空而入”的依人乘而进趣佛乘,不是贪恋世间,在性空的正见这才能观
生死无常而不致退失。所以在悲心没有深切,悲事没有积集,他不求证悟;“遍
学一切法门”,随分随力去利益人。他时常警告自己:“今是学时,非是证时”。
这种但知利他,不问何时证悟的见地,在后期佛教中突变,就是法门愈妙,成佛
愈快。“三生取办”、“即身成佛”、“即心即佛”,这当然适合一般口味的;它又是
他力的。“自依止,法依止,不余依止”是佛法的精髓,中期佛教也还是“自力
不由他”。
后期佛教的佛与天统一以后,天有天女,佛菩萨也要明妃。这唯心的、他力
的、速成的、神秘的、淫欲为道的,后期佛教的主流,当然微妙不可思议!但“大
慈大悲,自利利他”的大乘佛法,能不能在这样的实践下兑现,确乎值得注意。
这三期的佛教,都有菩萨,从他们的实践看来,初期是依小乘行(厌离为先)而
趣入佛乘的;中期的主机是依人乘而趣入佛乘的;后期的主机是依天(神)乘行
而趣入佛乘的。环顾现实,探索佛心,我们应提倡些什么?有眼睛的当看!有耳
朵的当听!现阶段的中国佛教,不但理论是后期的大乘,唯心的、他力的、速成
的的行践,也都是后期佛教的特色。我们如果要复兴中国佛教,使佛教的救世成
为现实,非推动中期的少壮青年的佛教不可。
人间佛教的人菩萨行,不但是契机的,也是纯正的菩萨正常道。不忍圣教衰,
不忍众生苦的大心佛弟子,依菩萨正常道而坦然直进把!要长在生死中修菩萨行,
自然要在生死中学习,要有一套长在生死而能普利众生的本领。菩萨这套长在生
死而能广利众生的本领,除了坚定信愿(菩提心),长养慈悲而外,主要的是胜
解空性。观一切法是如幻如化,了无自性,得二谛无碍的正见是最主要的一着。
所以,《杂阿含》经上说:“若有于世间,正见增上者,虽历百千生,终不堕地狱”。
唯有了达生死与涅槃都是如幻如化的,这才能在生死中浮沉,因信愿(菩提心)、
慈悲、特别是空胜解力,能逐渐的调伏烦恼,能做到烦恼虽小小现起而不会闯大
乱子。不断烦恼(嗔、愤、恨、恼、嫉、害等与慈悲相违反的,一定要伏除不起),
也不致作出重大恶业。时时以众生的苦痛为苦痛,众生的利乐为利乐;我见一天
天的薄劣,慈悲一天天的深厚,怕什么堕落!唯有专为自己打算的,才随时有堕
落的忧虑。发愿在生死中,常得见佛,常得闻法,世世常行菩萨道,这是初期大
乘的共义,也是中观与瑜伽的共义。
末了,我再度表明自己:我对佛法作多方面的探求,写了一些,也讲了一些,
但我不是宗派徒裔,也不是论师。我不希望博学多闻成一佛学者;也不想开一佛
法百货公司,要什么,我就给你什么(这是大菩萨模样)。我是继承太虚大师的
思想路线(非“鬼化”的人生佛教),而想进一步的(非“天化”的)给以理论
的证明。从印度佛教思想的演变过程中,探求契理契机的法门;也就是扬弃印度
佛教史上衰老而濒临灭亡的佛教,而赞扬印度佛教的少壮时代,这是适应现代,
更能适应未来进步时代的佛法!现在,我的身体老了,而我的心却永远不离(佛
教)少壮时代佛法的喜悦!愿生生世世在这苦难的人间,为人间的正觉之音而献
身!
摘自于印顺导师《契机契理的人间佛教》《法海探珍》
菩提泽 2003.4.24 19:18:48 来自:52358124